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傍晚时分,华国京都的暮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,缓缓罩住胡同深处那座青砖灰瓦的四合院。墙根下的蟋蟀刚起了调子,孙老便独自坐在院中那棵半枯的老槐树下,藤椅被压得“吱呀”轻响。他手里攥着片刚落下的槐树叶,指腹反复摩挲着叶脉,目光却黏在西天那团烧得发红的晚霞上,眼神空茫得像能装下整座京都的喧嚣,愣是没察觉暮色已漫过了他的鞋面。

“咚咚咚——”

三记敲门声来得突兀,力道不轻不重,却像三颗石子砸进院中凝滞的空气里。孙老肩头几不可察地颤了颤,攥着树叶的手猛地收紧,叶缘硌得掌心发疼,才将飘远的思绪拽回现实。他缓缓直起身,藤椅与地面摩擦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,而后迈着蹒跚却稳健的步子走向大门,门轴“咿呀”一声,像是在叹惋逝去的时光。

门开的瞬间,晚风裹着胡同口小吃摊的酱香钻了进来。一身灰色衬衫的王振国正站在门檐下,袖口挽到小臂,露出腕上那块磨了表壳的老机械表,脸上挂着略带局促的笑,额角还沾着细密的汗珠——显然是赶路急了。

“孙老,您今天怎么有兴致找晚辈喝酒了?”王振国的声音带着点喘,却先开了口,左手拎着的两个方便袋晃了晃,油星子透过塑料袋印出淡淡的痕,“晚辈可是有些受宠若惊啊,这不挂断电话,火急火燎就赶来了!提前没准备,路过胡同口的卤味摊,随便买了几样小菜,您老别嫌弃。”

孙老的目光扫过王振国右手——那只手里稳稳托着两瓶茅台,酒盒是旧款的暗红色,边角泛着毛边,标签上的“飞天”图案却依旧清晰,一看便知是藏了好些年的陈酿。他喉结轻轻滚了滚,原本紧绷的嘴角松了些,微微点头:“这些够了,快进来吧。”说罢便转身往院里走,槐树叶从他松开的指缝间飘落,悄无声息地落在青石板路上。

王振国紧随其后,脚刚踏进院门,目光就被院中的陈设勾住了。左手边那口缺了口的老水缸还在,缸沿上爬着几株青苔;正对着门的影壁墙,当年他和孙老儿子用粉笔画的小人还留着淡淡的印子。记忆突然翻涌上来——小时候他总跟着父亲来这儿,父亲和孙老坐在槐树下喝酒,他就和孙老的儿子拿着木剑在院里追跑,木剑劈在青砖上的“砰砰”声,混着父亲和孙老的谈笑声,像是还在耳边响着。

进了正厅,昏黄的吊灯把影子拉得老长。王振国将酒和菜放在八仙桌上,塑料袋摩擦的声响打破了厅内的安静。他看着桌上蒙着层薄尘的青花瓷瓶,终于忍不住问:“孙老,您家这祖宅我记得空了快二十年了吧?上次来还是我父亲在世时,陪您来收拾过一次,今天怎么突然想在这儿喝酒了?”

孙老的目光顺着王振国的视线,落在柜子上那个缺了一角的青花瓶上——瓶口的裂痕像道浅疤,在灯光下格外显眼。他沉默了片刻,喉间发出一声轻叹,声音里裹着岁月的沙:“王家小子,你还记不记得,你小时候你父亲总带你来我这儿?那柜子上缺角的花瓶,就是你八岁那年调皮磕碎的。当时你父亲气得抄起鸡毛掸子要打你,要不是我把你护在身后,说‘孩子家家懂什么,一个瓶子而已’,你那顿揍啊,怕是躲不过去。”

王振国的眼睛瞬间亮了,像是被点燃的烛火。他伸手摸了摸八仙桌的边缘,当年他和孙老儿子抢木剑时,不小心撞在桌角留下的凹痕还在。记忆突然鲜活起来——那天父亲和孙老喝得正酣,他拿着木剑追孙老的儿子,脚下一滑,木剑“哐当”砸在花瓶上,瓷片碎了一地。他吓得当场就哭了,还是孙老蹲下来,摸了摸他的头说“没事,岁岁平安”。

“可不是嘛!”王振国笑着摇头,眼角却有点发潮,“要不是您老当时护着我,当时我少不了被我父亲一顿毒打!”他顿了顿,看着孙老苍老的侧脸,心中的疑惑像潮水般往上涌——孙老今天不仅选在老宅喝酒,还特意叫他来,绝不是单纯想叙旧。

孙老看出了他眼底的疑惑,布满皱纹的脸上牵起一抹慈祥的笑,摆了摆手:“快坐下,别站着了。今天啊,就想让你陪老头子我好好喝两杯。自从你父亲病逝后,我这身边,连个能坐着喝喝酒、说说话的人都找不到了。”

王振国压下心头的疑问,拉开椅子坐下,将方便袋里的菜一一倒在盘子里——油亮的酱牛肉切得厚薄均匀,五香花生米裹着芝麻,炸灌肠还带着刚出锅的热气,芥末墩子透着翠生生的绿,全是孙老当年爱吃的几样。

孙老看着桌上的菜,眼睛里泛起了光,像个得了糖的孩子:“你小子有心了,这么些年,还记得我爱吃这些。”

“孙老您就别取笑我了。”王振国陪着笑,手指却有些发紧,“这些年在单位忙得晕头转向,逢年过节也只是给您打个电话,连上门看您的次数都屈指可数,您老别生我气就好。”说着,他拿起那瓶茅台,小心翼翼地拧开瓶盖——酒液还没倒出来,醇厚的酒香就先飘了出来,像缕丝线缠在鼻尖。“这酒是我父亲当年藏在书房柜子里的,说是等我成家时喝,结果一直没舍得。今天接到您的电话,我想着您爱喝这口,就给您带来了。”

孙老看着酒瓶上的标签,点了点头,眼里满是怀念。

王振国拿起孙老的酒杯,酒液呈琥珀色,缓缓注入杯中,在杯壁上留下淡淡的酒痕。他刚把酒杯推到孙老面前,孙老就端起来,仰头一饮而尽。酒液滑过喉咙,他忍不住“嘶”了一声,脸上却露出满足的笑:“就是这个味!我和你父亲当年都喜欢喝个酒!可惜啊……”他顿了顿,目光落在空酒杯上,声音轻了下去,“如今再喝这酒,身边的人却不在了。”

王振国坐在对面,看着孙老一杯接一杯地喝酒,心中有些忐忑。孙老今天太反常了——往日里喝酒总是慢酌慢饮,今天却喝得急;往日里话虽不多,却总爱问他工作上的事,今天却只字不提,反而总往过去的事上绕。他总觉得孙老的笑容里藏着什么,像是看透了世事的洒脱,又像是做了某种重大决定后的决绝。

“孙老,”王振国实在忍不住了“您要是有事,就直说吧。您这样,我心里实在不踏实。”